以天合人的思路,立足于名教理想来界定天地之心,致力于把道家”天地不仁”的命题转化为儒家所期望的“天地之仁”
老子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是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则异矣。圣人岂有不仁?所患者不仁地。天地则何意于仁?鼓万物而已。圣人则仁尔,此其为能弘道也。
《系》之为言,或说《易》书,或说天,或说人,率归一道,盖不异术,故其参错而理则同也。“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则于是分出天人之道。人不可以混天,“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此言天德之至也。
天惟运动一气,鼓万物而生,无心以恤物。圣人则有忧悲,不得似天。(《易说•系辞上》)
这是把天人分为两截,天归天,人归人,天无心,人有心,在天道观方面认同道家的“天地不仁”的思想,在人道观方面坚持儒家的人文价值理想。按照这种说法,天地之心有体而无用,圣人之心有用而无体,不仅天人异道,与《系辞》之所言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发生直接的抵触,而且在处理体用关系上也是破统百出,扞格难通。就儒道两家本身的思想系统而言,从来也没有存心去割裂天与人、体与用的关系,始终是在追求一种不二之理,建构一种自圆其说的理论把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只是由于这两家逻辑前提不同,哲学思路不同,价值关怀不同,其所推导出的具体的结论也就大相径庭。拿道家来说,其整个思想系统的逻辑前提是自然主义的天道观,故由“天地不仁”推导出“圣人不仁’的结论自是顺理成章,由此而提出不以人灭天、不以故灭命的自然无为的主张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是一种以人合天的思路,强调人应该放弃自己主观设定的价值理想去服从冷冰冰的自然律的支配。虽然如此,道家言天未尝不及于人,言体必达于用,仍然是一种天人体用之学。儒家以名教理想作为自己的逻辑前提,遵循以天合人的思路,首先肯定圣人之仁,然后由圣人之仁推导出天地之仁,反过来又用天地之仁来论证圣人之仁,侦之成为名教理想的宇宙论的本源依据。
因而儒家言人必上溯于天,言用必归宗于体,也是一种天人体用之学。张载的问题关键在于割裂了儒道两家本身所固有的那种天人体用的关系,以道家的天道观为体,以儒家的人道观为用,未能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形成有机的结合。这是理学开创时期所遇到的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周敦颐和邵雍二人也曾为此而感到困惑。比如周敦颐的“无极而太极”的命题源于老子的“有生于无”,实际上是以道为体,其所立之“人极”,“定之以仁义中正”,这就是以儒为用了。邵雍表述得更为直率坦诚,以老子为得《易》之体,以孟子为得《易》之用,在物理之学上推崇道家,在性命之学上推崇儒家。就周、邵的学术背景而言,与道教有着很深的洲源关系,他们的这种立论以及对道家的认同、在感情上十分自然,不会有丝亳的为难之处,至于张载的学术背景则与他们不相同。早在青年时期,张载就听从了范仲淹的劝告,执意〝以《中庸》为体”。他曾说:〝某观《中庸》义二十年,每观每有义,已长得一格。六经循环,年欲一观。“这就是表明,从价值取向和理论追求两方面来说,张载都是下定了决心,要以儒为体的。但是现在由于种种原因被迫认同了老子的“天地不仁”的思想,转向于以道为体,从而违反了初衷,,这在理论上是不会满足,在感情上也是难以接受的。于是张载不能不回到儒家的那种以天合人的旧的思路上来,立足于名教理想来界定天地之心,致力于把道家”天地不仁”的命题转化为儒家所期望的“天地之仁”,使得冷冰冰的自然律能够更多地渗透一些人文价值的浓郁的情怀。比如他说:
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一人私见固不足尽,至于众人之心同一则却是义理,总之则却是天。故日天日帝者,皆民之情然也。
大抵天道不可得而见,惟占之于民,人所悦则天必悦之,所恶则天必恶之,只为人心至公也,至众地。民虽至愚无知,惟于私已然后香而不明,至于事不干碍处则自是公明。大抵众所向者必是理也,理则天道存馬,故欲知天者,占之于人可也。
礼即天地之德也⋯天地之礼自然而有,何假于人?天之生物便有尊卑大小之象,人顺之而已,此所以为礼也。学者有专以礼出于人,而不知礼本天之自然。
天本无心,及其生成万物,则顺归功于天,曰:此天地之仁也。(《经学理窟》)
张载的这种哲学探索是进行得十分艰苦的,非亲历其境者很难有实际的体会。史称他“终日危坐一定,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始须臾息,亦未尝领史忘也”。在《自道》一文中,张载表述了他在探索过程中的心态。这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文字,我们可以由此窥见一位伟大的哲学家的风范,他的那种执着的追求和坚韧不拔的精神,从而对他在理论上所感到的困惑能有一个同情的理解。他说:
某学来三千年,自来作文字说义理无限,其有是者皆只是化则屡中。譬之穿窬之盗,将窃取宝中之物而未知物之所藏处,或探知于外人,或隔墙听人之言,终不能自到,说得皆木是实⋯⋯此岁方似入至其中,知其中是美是善,不肯复出,天下之议论莫能易此。譬如既凿一穴已有见,又若既至其中却无灶,未能尽室中之有,须索移动方有所见。言移动者,谓还事要思,售之香-者观一物必贮目于一,不如明者举目皆见。此菜不敢自欺,亦不敢自谦,所言皆实事。
思虑要简省,烦则所存都香惑,中夜因思虑不寐则惊魇不安。某近来终多不麻,亦能安静,却求不寐,此其验也。
家中有孔子真,尝欲置于左右,对而坐又不可,焚香又不可,拜而瞻礼皆不可,无以为容,思之不苦卷而藏之,尊其道。(《经学理窟》)